whisper

雪中春信

细水长流向。


高喊着“角公子到”的通报声一叠胜过一叠,越过高啄檐牙,惊飞雀鸟,最后抵达宫远徵的四阙明台深处。

三公子低头又检查了一遍身上穿着,靓蓝色软缎鹤氅,银丝团花栩栩如生——上次哥哥理完外务带回宫门的上好料子,又做成上好的暖裳,穿在金镶玉琢的少年人身上,稠艳更甚三分。

没什么错漏的地方,打扮很是齐整的宫三满意了,扬着唇就要跨出门槛时听到侍卫说了一句,来的不止角公子,还有上官浅姑娘。

笑容没了,消失的无影无踪,宫远徵垂眼看着袖口那一片攒枝暗绣,顿了顿,又关门回屋,勒令人把门关的严实。

宫尚角来的时候风尘仆仆,被挡在门前时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终于多出了一丝波动,他问远徵难道不在?下人讷讷,那就是在了。

满屋内阴阴翠润,房中高树,几簟生凉。

门被推开,那些凉意稀薄些地漏出去,宫尚角看到缩在榻上的一团,锦被拱的很高。

他走过去伸手掀被子,没掀动,上官浅便柔柔笑着说徵公子还是小孩心性,日上三竿还在蒙头大睡——宫尚角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去,就见自家弟弟头发凌乱地从被衾里钻出一个脑袋,恶狠狠冲上官浅瞪了回去:“谁让你进来的?”

小少爷没戴抹额,宫尚角目光不自觉落在那翘起的一卷额发上,忍住抬手抚平的冲动。

上官浅柳眉轻蹙要说些什么,二公子做了个噤言手势,才坐到榻边,温和地看向自己弟弟:“是不是不舒服,生病了?”

宫远徵冷嗤的神情瞬间消弭,面对哥哥的关怀总是叫人心生欢喜,他声音放轻说前两日宫门进了几只耗子,只受了点小伤。见哥哥要倾身撩自己的领口,身躯忍不住绷了绷。

一顿。

等宫远徵听到轻微声响抬头时,屋子里没了上官浅,只剩还坐在榻边看着自己的哥哥。

也许是那点幼稚的喜意表现得太过明显,哥哥冷硬的五官轮廓削柔几分,才开口:“怎么不传信与我?”

宫三觉得哥哥一开口就捋散了些许那女人身上庸俗的甜香,让人舒坦,他作势要下床,被拦住,这才眼一弯:“一点小伤,况且现在已经痊愈了,哥哥在宫门外处理公务,我怎么能因为这点小事烦扰哥哥?”

宫尚角眉心很浅地拧着,那是一种不赞同的眼神,但什么都没说,他起身将轩窗半开,又走到茶案前将瑞兽盘香炉揭开,有条不紊地打篆,用香铲的手柄轻轻敲打香篆边缘,耐心侍弄,行云流水。

宫远徵猜到什么,看着哥哥的背影声音带了点笑:“哥,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她身上的味道?”

多余的香灰被扫入香铲,线香点燃香篆,掩掉先前那抹甜味,宫远徵再起身回到榻边坐下时,袖袍都染上了淡淡的梅子酸和药香。

“都写在脸上了。”

宫远徵没反应过来,抬眼看哥哥。

哥哥垂着眼,修长的指节落在弟弟的单衣领口,余光瞥见搭在榻角上的那件靓蓝鹤氅,才又重复了一遍:“你不喜欢上官浅,昭然若揭,想必她身上带的香味你也不喜,还用猜?”

宫远徵任由哥哥搭在自己领口处,笑了,他闻到一点沉香檀木的尾调,他知道那是哥哥带来的,让徵宫变得安宁的味道。

“那哥哥,你喜欢她调的香吗?”

宫尚角的手不再探下,似乎只是单纯地替弟弟合拢衣领,指腹摩挲上一片温热,掌下是宫远徵略微急促的心跳,他没回答,驻足半晌的手像是越过禁地,摸上宫远徵的锁骨,那里有道很浅长的疤。

他摸的缓慢,指上薄茧一寸寸挪移,对宫远徵来说无异于是一场酥痒难耐的凌迟,颇不自在地想坐直,又被按回被窝,只能小声叫着哥哥。

宫尚角收回手,终于开口:“不是什么天大的刺客,不必冲在最前,那些绿玉侍不是来吃干饭的。”

宫远徵在哥哥面前太容易开心,眼又弯了:“我知道了,哥,你还没回答我刚刚那个问题。”

宫尚角也笑了,唇边弧度勾的很浅:“她在角宫各处常熏此香。”

宫远徵撇嘴就要冷笑。

宫尚角唇边弧度大了些,慢条斯理:“除了我的书房和卧房,用的还是你亲自调制的雪中春信。”

宫远徵眼睛一亮,又听哥哥继续说:“她调的,我用不惯,也不打算用。”

榻上那人秀丽的长发铺了满枕,眼睛潮水带星,笑的溶溶一片,实在漂亮。

宫尚角这样想着小漂亮的称呼,觉得自己莫名像万花楼里的登徒子,轻咳一声又不疾不徐地说道:“下次受伤,及时传信与我。”

宫远徵刚想说不用,就又被打断:“还是说,你想让我把金复留在你这里监督,让他亲口告诉我?”

小少爷不情不愿地应了,突然想到什么,慢吞吞拖着调子问:“哥,你还没说上官浅来干什么,你这次回宫门怎么带着她来我这里?”

口吻里的不喜太过明显,宫尚角眸光清静,依然是不动声色的神情:“她守在角宫门口,等我一路过就上前拦马,说要主动来探望你,让我捎上她,否则只她单独一人前来探望,你不会见她。”

宫远徵嗤笑一声:“算她有自知之明,不过我受伤,她来看我,必定不安好心,哥你可不要信了她的鬼话。”

宫尚角想起角宫门前,上官浅似乎料定了自己一回宫门必定先去看宫远徵,拦马拦的又快又准,说了一些所谓“以后都是一家人,趁这个机会她这个未来嫂嫂总要去探望一番徵公子”之类的话,宫尚角端坐在骏马上,睨着她面无表情,半晌才若有所思地开口:“你对远徵弟弟,什么时候这么上心了?”

上官浅柔笑:“也不只是探望,角公子不在宫门的这些时日,我闲来无事,给您做了几件衣裳,布料还有,也顺便给徵公子做了两件,想着等您回来了,和您一起把衣服送给他,也算聊表我的一番心意。”

这话说的滴水不漏,挑不出错,听进耳里本应一片舒欣,可二公子不知怎地,只觉得心绪郁燥,他思量不出自己被触了哪处霉头,只本能不喜,但修养与城府一并用上,脸上所幸不显波澜,颔首答应带了上官浅过来。

那点不悦是从什么时候消散的呢?

是从看见宫远徵眼角眉梢都是对上官浅的不喜,从自己抬手让上官浅出去,从抚摸上弟弟脆弱颈项下更为脆弱的锁骨,从弟弟看向自己全然渴慕的眼神,在外阴鸷残忍的徵宫宫主,此刻却像最稚然依赖自己的幼兽。

那点不悦便消失了个无影无踪,也许还剩一点——宫尚角回过神,若无其事地看着榻上的人,说:“这次回来给你带了不少东西,搜罗了时下流行的小玩意,还有机关用器……对了,最近天凉,衣裳首饰也给你买了几箱,也都是最时兴的式样。”

宫远徵听到最后,眼底流淌着盈盈笑意,笑靥衬得一贯苍白的面容也鲜活几分,语气悦然:“哥哥,你上次买的那些我还没用完,衣裳就算一日一套,也还有的穿,不必太过奢靡。”

话虽如此,小少爷表情却不加掩饰的欢欣,宫尚角便挑起长眉,淡淡反问:“挣来金银就是用给家里人的,难不成,远徵弟弟,你希望我花给羽宫?”

“他们怎么配?”宫远徵不加思索地否认,宫尚角眼神不自觉停在弟弟一张一合的殷红薄唇;听半截落半截;“……哥哥与我同手同足,再亲密不过,岂是他们那些外人可以比的?”

二公子不明白心底的熨贴从何而生,那或许只是来自亲情手足抚慰的舒坦,却也不止,掺杂了一丝更深的、他参不透的情绪,挠人心肠。

宫尚角又问:“那若是别人亲手做的衣裳,你会穿吗?”

宫远徵挑着眼角,一副嫌弃样:“我只穿哥给我买的,我可不吃旁人献的什么劳什子殷勤。”

宫尚角只觉得心里那块隐秘的土壤,又湿润了点。

那丁点不悦,彻底烟消云散了。

兄弟俩又说了些闲话,主要是宫尚角说,宫远徵听,那些时时更新的江湖轶闻总会被金复整整齐齐地记录下来,留待宫尚角一目十行地扫过,再过目不忘记在心里,回来亲口讲给弟弟听。

二公子一开始只是在处理外务时,吩咐金复去采购时兴的玩意,到后来又给金复加了一顶“记录官”的帽子,这位武功高强沉默寡言的近身随侍不去干灭人满门的事,也不做什么惊险刺激的行径——就只是“大材小用”地坐在矮板凳上,老老实实抄江湖趣事,而金复本人,从一开始的欲言又止到现在的习以为常,只堪堪用了大半年。

宫尚角不是爱说话的性子,也就对着宫远徵有所例外,当说到江湖上近来有采花贼不采女只采男时,叩门声已经响起了三次。

“我还没去给长老们复命。”宫尚角把茶盏搁下,给弟弟掖了掖被角;“你安心休息,晚间我来看你。”

被打扰的小少爷眉间戾气轻易被化解,闻言扬起笑眼,大半张脸埋进金线纹边的锦被里,只露出一双细长上翘的眼,看人时要将所有明媚春意都灌注其中。

宫尚角的手还搭在被角,对上弟弟含笑的眼,没来由地问了一句:“你是因为她,这次才没出来接我的?”

宫远徵下意识瞟了眼榻角那件随意搭着的鹤氅,耳廓漫上薄红,声音勉力维持平稳:“哥这是在……怪我?”

怪我不给她面子这句话还堵在喉间 ,宫尚角便抬手捋平了少年那一卷翘起的头发,沉香无孔不入,宫远徵在这几乎要溺毙人的气息里,愣愣望着自己哥哥的眼睛。

哥哥说:“以后不会带她再来,也不会让她来烦你,无需为外人扰了心情。”

偏袒之意溢于言表,有些哄小孩子的架势,但偏偏宫远徵最吃这套。

他看着哥哥起身, 深色的羽缎斗篷拖曳出无声滑响,勾勒出身姿俊拔,推门迈步时无上天光不加吝啬地倾洒半身——宛如镀金神明。

如此让人顶礼膜拜。

门合上,一晌光线悄无声息地溜走,宫远徵闭上眼,任由自己陷入满屋沉香。

也如此让人心猿意马、意动难平。

宫尚角在门外驻足,看着下人将一箱一箱沉甸甸的礼物都搬进徵宫偏殿,他走过去,亲自拦下一箱,启开,几件绣织精巧的褙子长衫整整齐齐叠了一通,兰花香似已浸透。

他认出这是上官浅的巧手,冷冷俯视这一箱金线银绣,须臾才沉声开口:“扔了。”

六十四尺高的角楼,俯瞰过去险峻山貌尽收眼底,角公子翻身上马,衣衫猎猎。

下人不得其解,金复福至心灵,指挥人将那一箱衣裳烧了个干干净净。

如此,兰花香散透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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